王嘉明劇場作品中的愛情

文字 周行(原載於聯合文學11月號)

愛情，可能是自古至今各類型創作者都感興趣、也都嘗試處理過的「老梗」題材，讀者和觀眾更是習於從紙本、舞台、螢幕上閱讀甚至仿效俊男美女的愛欲情仇，愛情題材的魔力，顯然與死亡一樣牽動人心。

然而，當我們討論愛情，我們到底在討論什麼東西？直教人死生相許、回首顧盼平添惘然的愛情，果真是構成人類生命的最小位元，不可再化約再分解？

近年來作品質量穩定且廣受矚目的劇場編導王嘉明，說他是最常（也最擅長）處理愛情的創作者並不為過――愛情之於王嘉明的作品軸線，有時扮演調味料，有時扮演主要菜餚：2002年的《Zodiac》，乍看處理連續殺人犯和被害者、同夥、追緝者等社會角色的人際關係，愛情卻如同樂曲中時隱時現的bass，藉由兩人一組的演員之間的互動，暗喻殺人犯vs.被害者的關係，未嘗不等同於戀人爭奪抗衡的權力消長，甚至挾情感為暴力的天秤擺盪。

2005年的《泰特斯》和08年的《羅密歐與茱麗葉》，則直接援引莎翁劇碼，借力使力：《泰特斯》為羅馬復仇劇，王嘉明拉出其中泰特斯之女的故事線，表現宮廷鬥爭下的愛情脆弱如一隻小螞蟻，或者乾脆以愛情之名行奪權之實。《羅茱》此一經典，則被王嘉明強調「年少的愛欲如同不被拘伏的野獸」，四處橫行的結果，將愛欲導向不可避免的死亡終局。

然而，王嘉明最有魅力的愛情作品，應當算是2002年首演，此後亦常受邀至國內外演出的《請聽我說》，以及獲得第六屆台新藝術獎「評審團特別獎」的《殘，　。》這兩齣劇碼，不約而同將愛情以通俗劇的形式呈現，卻在通俗中見不俗――《請》劇的故事圍繞兩男一女的三角戀愛發展，王嘉明卻獨出一格，用紙娃娃平板造型、近似偶劇的肢體表演和韻白台詞，構成一部看似陳腔濫調，卻機鋒處處的「解剖愛情」，從男女兩性差異一路談到資本主義，以及愛情常規到底規範了什麼、又野放出什麼潛藏的人性／獸性。

《殘》則一舉跳脫傳統敘事，以交響、賦格等音樂形式具現愛情裡常見的背叛場景，經由倒轉、快轉、慢速、重複等表演手段，讓背叛、求愛、救贖無所不在，人人都是愛情中殘缺的一角，到了演出中段，王嘉明更將身陷愛欲的激情呼喊，一轉而成政治革命的口號歌唱，愛的激情與政治激情，至此終於混同不分，「你泥中有我，我泥中有你」。

與其說愛情是王嘉明的作品主旋律，不如說愛情是他用以觀照世界的顯微鏡，他從愛情出發，如提著大刀解剖牛隻的庖丁，對準構成愛情的肌理紋路精細切割，於是，當王嘉明討論愛情，他討論的其實是社會、是道德、是規範、是法律、是暴力、是理性、是私人與公共的界線、是死亡的畏懼、是神性的救贖……愛情可能是老梗，但到了王嘉明手裡，卻發揮顯微鏡般的功能，引人一窺那些構成愛情、看似無關的幽微生命。